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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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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夏侯皎月來報,說是廚房裏已經備好了膳食,只等著爺和姑娘用了。蕭鐸點了點頭,示意夏侯皎月道:“你先扶著姑娘回房。”

阿硯有些納悶,為什麽他讓自己先回去,他呢?

不過她也沒說什麽,當下跟著夏侯皎月進了屋。

蕭鐸坐在馬車上,動了動僵硬的雙腿,閉眸運氣,讓自己的血液在四肢百骸流淌,帶到由於長時間被壓迫而血脈凝滯的雙腿不再僵麻了,這才走下了馬車。

這些事阿硯自然是不知,可是一旁的孟漢卻都看在眼裏了,不免心裏暗暗嘆息,想著自家爺如今待那阿硯姑娘,真是疼到骨子裏去了。

只是那位阿硯姑娘對自家爺,又有幾分真情呢?

蕭鐸這邊剛進屋,小十七也跟著進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很是無奈地望著他們:“你們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在馬車裏坐這麽久!”

蕭鐸掃了小十七一眼:“少廢話,吃飯!”

小十七聳聳肩,趕緊坐下來了。

晚膳是極為豐富的,裏面有蔥香榆耳燒海參、汗蒸稻草雞、海螺紅燒肉、乳釀魚、麻飲小雞頭、香螺膾等,一看便是大廚們精心烹制出來的。可是阿硯的目光掠過這些飯食,卻落在了旁邊一個細瓷煲上,裏面一股清新香氣隱約而來,阿硯只一聞不知道,這是桑葉枇杷粥——一定是何小起做的。

她已經好久不曾見過何小起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其實這桑葉枇杷粥吃得是個時令新鮮,這寒冬臘月,何小起用的必然是曬幹的陳年桑葉,味道自然和新鮮桑葉無法相提並論。除去之前自己傷風了才特特地做個桑葉枇杷粥外,平日裏是不該是這個的。

現在他在這麽些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中,竟然做了這麽一個粥,是什麽意思?阿硯心裏不免猜想,何小起是不是想見自己,有話要說?

偷偷地瞥了眼身旁的蕭鐸,那張俊美如玉的臉龐上並沒什麽神情,正一本正經地用膳。到底是生於皇族,出身高貴,他用膳的姿態優雅從容。

可是看著這樣的蕭鐸,她不免心中暗暗思忖,如果說自己要見何小起,他必然是不允許的吧。

自從病了後,除了蕭鐸身邊的幾個人,她很少能見到外人的。不說其他,就是想逛個集市,還不是被嚴密地保護起來,特特地命人將集市上喜歡的物事全都采買了,做在茶樓上看外面的風景。

蕭鐸對自己是極好的,自己感動莫名,可是他卻永遠不會知道,其實自己要的就是那種在人群中擁擠喧嚷中,大汗淋漓地去買一個吹糖兒的樂趣。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活了這麽多世,阿硯求得不多,只求別死,別那麽早死,只求自己能夠和普通人一般,融入這人間煙火中,享受著世間的悲歡哀樂是是非非。

可是蕭鐸顯然不會明白的,他恨不得打造一個金絲籠子,把自己裝進去,還要悶上厚重的布簾子,讓自己眼裏心裏只有他,再看不到外面的所有風景。

而最可怕的是,這個籠子上方還懸掛著一把看不見的劍,隨時都可能落下來,讓阿硯前思後想惶恐度日忐忑不安永不得安寧。

正想著呢,猛然間卻見小十七和蕭鐸都在看著自己。

啊——發生什麽事了嗎?

小十七看著阿硯一臉茫然的樣子,不免笑出聲:“看你呆呆傻傻的,聽說你生了一場大病,該不會把腦子病壞了吧?”

他這話一出,頓時蕭鐸警告了他一眼,嚇得他什麽都不敢說了。

蕭鐸放下碗筷,沙啞的聲音刻意放柔了語氣:“阿硯,我有點事要出去幾日,你自己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阿硯一聽,心中頓喜,忙點頭,願意啊,願意,太願意了!

蕭鐸審視著阿硯神色,疑惑地道:“看我有事出去,這麽高興?”

阿硯眨眨眼睛,眼巴巴地看著蕭鐸,做出一副不依不舍的樣子。

這副模樣,看得一旁的小十七越發笑起來:“你太有趣了,知道的當你是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九哥養的一只貓!”

這話一出,卻見風聲頓起,他家九哥直接將他踢飛了。

小十七沒想到自己戰戰兢兢,不小心說了一句實話便惹來了這般禍事,他悶悶地摸了摸胸口,委屈地道:“你又打我……等回去燕京城,我去告訴老爺子。”

然而蕭鐸卻根本看都沒看地上的這個弟弟——顯然他在家沒事踢弟弟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他只是低首看向阿硯:“乖乖等我,這幾日我不在家,你乖乖的哪裏也不要去,就留在這個院子裏,還有記得讓皎月早些伺候你歇息。”

阿硯乖乖地點頭。

心中卻暗暗雀躍。

阿硯並不關心蕭鐸有什麽要緊事要辦,她只盼著蕭鐸早些離開,左等右等,心中跟貓抓癢一般難受著,好不容易,蕭鐸戀戀不舍地出門了。

雖然臨出門前蕭鐸又召來了孟漢,好一番吩咐叮囑,不過到底他是走了!

阿硯唇邊頓時泛起一個笑來!

她先是故作淡定地拿著炭筆,在宣紙上畫了半響,最後才仿佛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趕緊畫了一個鍋竈,拿著給夏侯皎月看。

夏侯皎月一看之下,倒是看出阿硯的意思,可是這邊有蕭鐸的吩咐呢,她哪裏敢放行,當下忙道:“姑娘,九爺說過了,讓你早點歇息。”

阿硯自然是明白,知道蕭鐸必然是下了命令囑咐過的。不過呢,這不是蕭鐸不在麽?既然蕭鐸不在,一切都好辦多了!

於是她眨眨眼睛,再次將那個鍋竈的畫遞到了夏侯皎月,指指夏侯皎月,再指指自己,再做出了一個跪拜的姿勢。

夏侯皎月開始不懂,後來明白了,一時明白了那意思,臉上泛紅,竟有些羞慚起來。

阿硯的意思其實是在說,你明明號稱是我的侍女,為什麽要聽從九爺的吩咐,難道不應該是唯我命是從嗎?

夏侯皎月沈默了片刻,無奈地看了下阿硯,還是勉強地道:“姑娘可以去廚房,不過總是要我跟著一起去,若是累了,就早些回來歇息。”

阿硯猛點頭!

待走出院落的時候,孟漢最先看到了,忙過來攔著:“顧姑娘這是去哪裏?”

阿硯拿出宣紙,對著孟漢揮舞了下。

孟漢一個頭兩個大,爺是天賦異稟能看懂顧姑娘那些畫,他這個悟性差的,怎麽看也看不懂啊!

幸好夏侯皎月上前道:“姑娘想去廚房看看。”

孟漢幹笑一聲:“好好的去什麽廚房,爺沒說姑娘可以去廚房的。”

這話一出,阿硯惱了。

這些天來,她忍天忍地,把自己當成一只貓咪乖乖地討好蕭鐸,可是時候久了,人總是會煩會膩。

特別是當經歷了集市險些被炸死,以及回家看到父母卻無法團聚的惆悵後,她越發無法忍受下去了。

想到自己想去廚房看看都不能,她胸口的憋悶幾乎一下子要爆發出來。

於是她走上前,歪頭打量著孟漢,狠狠地盯著孟漢看。

孟漢嚇了一跳,這……這顧姑娘為什麽忽然那麽討厭地望著自己呢?

阿硯瞪著孟漢,示威一般將手中在宣紙再次向孟漢揮舞。

那意思仿佛再說,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

孟漢一時有些呆住了,他並不敢距離阿硯太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家九爺是個醋壇子,他這種呆板的都看出來了,可不能沾染上這位阿硯姑娘。

誰知道他退,她就跟著進,越發拿著手中的宣紙,口中發出嘶嘶的聲音,做出威脅狀。

假如阿硯是一只貓,她現在一定是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一根尾巴也直直地豎上了天。

孟漢看看夏侯皎月,滿臉求助。

夏侯皎月低嘆一聲,垂下頭,故作不知。

就在此時,阿硯卻是更近了一步,仰起臉來睜圓眼睛瞪視孟漢,一副你不讓我去我瞪死你的樣子。

孟漢這次是徹底怕了,重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姑娘您去廚房吧,只是記得要速去速回!要不然九爺知道了,我這裏可是不好交代。”

他這話一出,阿硯的炸毛頓時消失了,她笑顏逐開地對孟漢點頭示意,滿心歡喜地抓著那個宣紙直奔廚房去了。

夏侯皎月趕緊跟上。

孟漢再次嘆了口氣,看著阿硯姑娘那興高采烈的樣子,忽而覺得,自家九爺這情路實在是坎坷啊!

一時兩個人到了廚房,阿硯一雙眸子興奮地東張西望,卻見廚房裏已經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如今的廚房,依舊和阿硯最初來到這裏時那般潔白幹凈一塵不染,只不過各樣食材準備更為齊全。放眼看過去時,光是各樣米類,便有紅蓮子、粳米、糯米、箭子米、黃秈米等等,全都分門別類放到不同的格子裏,隨時待用。一旁更有個小竈,是一直開著火的,隨時準備著自己房中的臨時吃用。

此時廚房裏也沒其他人,諸位大廚都是回避了的,只有幾個廚娘在那裏戰戰兢兢地聽令。她們見到阿硯時,比見到蕭鐸本人還要恭謹呢。

阿硯滿意地看了看四周,此時不免手癢,便先去凈手,準備做點什麽。

夏侯皎月本欲阻攔的,可是看到阿硯那充滿笑意的小臉,還有眸子裏迸射出的動人光彩,一下子不說話了。

阿硯不是什麽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她本就是一個鄉下女子,是一個勤懇做事的廚娘。如今九爺自以為對她好,將她禁錮在房中,出入都扶著抱著,平日裏飲食精心調理,可是她卻未必喜歡的。

遙想當日,阿硯雖然偶爾略顯呆傻,可是那雙眼珠子可是清澈靈氣得很,和自家九爺拌起嘴來那叫一個伶牙俐齒,是能活生生把九爺那麽冷清的一個人嗆在那裏的。可是最近這些時日,她成了什麽樣子?像一只乖巧的貓咪一般匍匐在主人腳下,三不五時還要搖搖尾巴。

當下夏侯皎月垂下眼眸,什麽都沒說。

自從阿硯得以進廚房後,她也算是如魚得水了,每天給自己做兩三個菜,回去慢慢品嘗。吃完了後,她又得寸進尺,帶著非天鷹在院子裏到處溜達一圈。反正現在蕭鐸離開了,她屬這宅子裏最大的一個,沒人敢說什麽的。

唯一遺憾的是至今沒見到何小起,問別人,別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他最近也外出了。

這一日,她領著非天鷹在湖邊溜達,誰知卻無端端下起了雪。這後園頗為清靜,此時晶瑩剔透的雪花撲簌著落下,猶如蘆花一般蓋在了湖面上,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邊際,只隱約可見遠處群山的朦朧剪影。

阿硯披著大髦,原本低落的心也跟著赫然開朗,忍不住對著這湖面高喊一聲。

不過回頭看看夏侯皎月,她想了想,卻是比劃了一個茶水的姿勢,示意夏侯皎月去給她取茶水瓜果。

夏侯皎月也頗是為難,跟著這麽一位不安分的主兒,如今沒了九爺,她簡直像是出了籠子的鳥,活蹦亂跳的到處竄,自己是沒法約束的。

她本欲不去,誰知道阿硯故技重施,揮舞著袖子,做出一副我就要喝茶我就要喝茶的樣子。夏侯皎月只好叮囑道:“你躲在這樹下,萬不可亂走,我馬上回來。”

阿硯猛點頭,眼中放光。

非天鷹看起來見到這雪也頗為興奮,撲閃著翅膀,呼啦一下子如箭一般沖了出去,那招展的翅膀便在湖面上劃起一道白色的痕跡,雪花飛揚撲簌間,竟仿佛浪花一般。

阿硯見此,不由開懷大笑,拍手叫好。

非天鷹見阿硯喜歡,越發用翅膀在湖面上劃起一道又一道白浪,竟猶如在水中滑翔一般,它速度迅疾,讓那雪花此起彼伏的落下,浪花四濺,雪花飛舞,分外好看。

阿硯忍不住越發叫好:“非天!好!”

誰知道話音剛落時,便聽到一個略帶疑惑的聲音響起。

“阿硯?”

阿硯不曾想這裏竟有人,猛地回頭,卻見一個略顯單薄的少年,身著一件鴉青袍,就那麽孤零零地立在枯樹之後。

此人正是何小起。

他身上有些殘餘雪花,發絲黏在額前,一身鴉青袍已經有些發潮了,顯見的是在這裏站了許多時候了。

“哦……”阿硯就這麽被人抓個正著,嘴巴張開幾次,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該說話呢還是不該說話呢。

何小起卻已經大步走到了阿硯身旁,低頭凝視著阿硯,疑惑地問:“我怎麽聽說你大病一場後,已經不會說話了,如今怎麽你倒是能說話?阿硯,你到底怎麽了?”

阿硯臉紅了下,只好點了下頭,點頭後,又搖了搖頭。

何小起越發關切:“師父,你是我師父呢,我這些日子一直惦記著,可是又不能見你,總想著看看你怎麽了。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你倒是說說話啊。你剛才不是會說話嗎?”

阿硯無奈,看了眼滿臉關切的何小起,只好承認道:“我能說話的。”

何小起沈默了下,卻是將一封信交給了她。

阿硯疑惑地接過那信,卻見外面是顧墨的筆跡,當下心中歡喜,連忙拆開,卻見裏面說是不等過年,就此離開這裏前往霍州了。看到這個,當下不由得松了口氣,想著父母弟弟走了後,她至少是沒什麽牽掛了。

擡頭間,卻見何小起擰眉看著她:“師父,發生了什麽事?”

阿硯眨眨眼睛:“也沒什麽大事,就是有時候不想說話罷了,外面傳什麽,你也不要在意,好好地在廚房做事就是了。”

何小起深深地望著阿硯,皺緊了眉頭道:“師父,你還記得當初我拜你為師,你給我定下的規矩嗎?”

阿硯點頭:“記得。”

何小起啞聲道:“師父當時說,第一是我要我聽師父的話,第二是要保護師父。現在師父沒辦法說話了,我問你,你也不說,所以我沒辦法聽你的話。”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可是他的意思阿硯是明白的。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迫的,是不情願的,所以他要保護自己。

可是阿硯怎麽可能讓何小起趟這趟渾水呢。

她想了想,還是認真地對何小起道:“小起,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現在很好,在九爺身邊,他對我很好。我沒有什麽需要你保護的,也不需要你幫助我什麽。前幾日我去廚房,結果你不在,我還擔心你,問了別人,別人也不說什麽。可是現在見到你了,你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如今你也不必牽掛我什麽,只要好好地當你的廚子,它日白蘭會上,相信你一定能奪得白玉蘭花的。這才是你要做的。”

誰知道這話一出,何小起卻忽然一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阿硯的手。

阿硯要掙紮,卻沒掙紮開。

何小起咬了咬牙,眼圈都紅了:“師父,你說他對你好,可是為什麽被人都說你病著,病得很厲害,尋常外面也看不到你,甚至大家都說你不能說話了呢?”

阿硯無奈,她的手被何小起攥得很疼,可是何小起看起來一下子激動了,根本沒辦法講道理的樣子。

她只好寬慰道:“我好得很啊,你看我現在是能說話的。我——”

她想了想,還是道:“我只是面對蕭鐸,有時候不太想說話而已。不和他說話,我心裏感覺會更舒服。”

何小起聽到這話,仿佛捕捉到了什麽般:“你不喜歡他?”

阿硯皺了下眉,這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如果說是三個月前,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說,她討厭蕭鐸,恨死蕭鐸了,恨不得蕭鐸馬上就去死!死得越慘越好!

可是現在,她有些舍不得那個蕭鐸,她也不討厭那個蕭鐸。

不討厭,卻又不一定是喜歡,至少沒有蕭鐸喜歡自己那麽喜歡。而且韓大白慘死的情景就在眼前,仿佛自己某一生某一世死去的樣子。她總覺得有那麽一天,自己也會像他那樣,慘死在蕭鐸腳底下。

一個往世總是給自己帶來厄運的男人,她怎麽可能會喜歡呢?她怎麽敢去喜歡呢?

何小起見她垂眸不語,越發著急:“師父,你告訴我好不好?你喜歡他嗎?”

他這麽一逼,阿硯心一狠,竟然脫口而出道:“我當然不喜歡他,我討厭他,只是他對我很好,我如今也只能留在他身邊了。”

何小起聽得這個,心中只覺得萬千喜悅,竟不知道如何去說,他正要說什麽的時候,誰知道一擡眸間,他臉色驟然變了。

清秀的少年,臉上已經毫無血色,猶如白紙一般。

就在剛剛還充滿炙熱和急切的眸子,如今充滿了絕望。

阿硯疑惑之下,擡頭看過去,頓時發現他的神情不太對勁,仿佛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

驟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她僵硬而緩慢地順著何小起的目光轉過身。

雪花無聲,纏綿飄逸地落在地上,和這個粉雕玉琢的世界融為一體,不遠處,是非天鷹展開翅膀在空中翺翔的身影,遼闊而蒼勁。

修長孤寂的身影,身著一身湖藍鍛錦衣,面無表情地立在這白雪琉璃之中,一雙幽黑的眸子以著讓人無法看懂的平靜,就那麽定定地望著阿硯。

其實阿硯見過太過樣貌的蕭鐸,溫柔含笑的,稚嫩脆弱的,一笑傾城的,暴戾冷漠的,森寒凜冽的,各種樣貌,她都見過。

可是此時此刻的蕭鐸,卻分外陌生。

他那雙幽深到讓人看不懂的眸子裏,是望之讓人生懼的平靜。

這就如同在風暴來臨之前,遼闊深遠的海面是平靜的,可是你永遠不知道,在那番讓人窒息的平靜背後,是醞釀著怎麽樣的狂風暴雨。

一旦爆發,便是天崩地裂,血腥漫天,便是生靈塗炭,永無寧日。

阿硯的腿一下子軟了,幾乎癱暈在那裏。

她的唇輕輕地顫抖哆嗦起來。

她現在明白,一切都完了,全都完了。

蕭鐸對她的好來得太過突然和不可思議,其實她每每總有不太真實的感覺,總覺得哪一日,他就會變了一個樣貌,又成為了往世那個血腥殘暴冷酷無情地奪了自己性命的蕭鐸。

這就如同她的頭頂上方一直懸掛著一把劍,她知道這把劍早晚會落下,可是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下。

她一直提著心在等,等著自己死去的那一刻。

現在才明白,這個時候,終於來臨了。

蕭鐸,這一次不會放過自己的。

她思來想去,萬般考量,實在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麽死的……

假如她依然有下輩子的話,她還是投胎成一個男人,或者一個真正的醜八怪吧……

阿硯以為在那比深海還要讓人窒息的恐怖平靜中,蕭鐸會怒意勃發會暴戾殘忍地直接給自己一劍,將自己當場踩死在那裏。

不過顯然蕭鐸比她所以為的要更平靜一些。

蕭鐸那深到讓人看不透的黑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得幾乎讓人窒息。

他就那麽一直盯著她看,仿佛不認識她,又仿佛他根本沒有聽到她之前說了什麽。

阿硯見過那麽多種蕭鐸,其實無論蕭鐸再可怕,她也是能夠想象的。

可是現在的蕭鐸,不怒不冷也不殘暴,他只是用那種平靜到極致的目光無聲地望著你。

周圍一切都變得安靜起來,非天不再四處翺翔,何小起也不敢在說話,就連這漫天飛雪都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就那麽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

阿硯渾身就如同一張弓,繃緊,繃到了極致。

她覺得,或許下一刻,她這張弓就會釋放,弓弦斷掉,也就是她死去的時候。

有什麽比悄無聲息地等待死亡的來臨更可怕的呢?

無法抵制的寒意從阿硯的骨子裏透出來,她的喉嚨仿佛被人遏制住了一般,窒息,憋悶,意識開始渙散和淩亂起來,她甚至有一種尖聲大叫的沖動。

就在阿硯以為自己整個人繃緊到渾身都在無意識顫抖的時候,蕭鐸終於開口了。

“你不喜歡我?”蕭鐸的聲音是沙啞和冷靜的,就仿佛在問起一個並不是那麽重要的話題。

阿硯呼吸一緊,僵硬的手指頭微微彎曲,以便讓自己找回一點力量。

其實事到如今,再隱瞞又有什麽意思,他也不會信的。無論怎麽樣都是死,不是嗎?

她昂起頭來,直視他那雙平靜到冷漠殘酷的眸子:“是。”

她這麽向他承認道。

“你一直都在騙我,一直在忍耐我?你厭倦我?你甚至厭煩到根本不想和我說話?”

蕭鐸語氣依然是平靜的,可是那平靜卻像是不能很好控制的琴弦,話到最後已經出現了顫抖的破音。

阿硯聽聞這個,卻是低下頭,輕笑了下,絕望無奈地笑了下。

她才明白他了。

他那麽高傲的人,怎麽可以忍受自己的欺蒙?

他好不容易施舍出一點寵愛和溫柔,怎麽可以讓她來如此踐踏。

這一次他必然是會殺了自己的,就如同那個卑微的宮女,那個絕望的土匪頭子,那個可憐的小尼姑,也如同那個生不如死的韓大白一般,絕望而痛苦地死去。

怎麽都是死,她為什麽要選擇像以前那般卑躬屈漆?

再次昂起頭來,她從來都是膽怯柔順的眸子裏此時充滿了決然。

她在他身邊乖順聽話地當他手心的寵物,當了好久好久,以至於她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可是她到底是阿硯,那個死了八次,依然在不懈地求不死的阿硯。

命運如此捉弄於她,可這並不意味著她每一次都要向他低頭。

她討厭他,從一開始就討厭;恨他,恨不得他去死,即使他對自己好又如何,自己依然只不過是匍匐在他腿上的一個小寵物罷了!

她要活著,而且是不當他的寵物那般地活著,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地活著。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泛起了緋紅,她咬了咬牙,深吸口氣,平生第一次倨傲而冷靜地對那個她怕了八輩子的蕭鐸道:“不錯,我不喜歡你,我也不想當趴在你身邊的一只寵物!我討厭你,你知道嗎?從一開始遇到你,我就害怕你討厭你!憑什麽你說我醜我就醜,憑什麽你說我好看我就好看?憑什麽你對我好我就要受寵若驚?憑什麽你愛我我就要愛你?憑什麽你不喜歡的時候是我如草履,喜歡的時候便將我捧在手心?就憑你地位尊貴有錢有勢嗎?就憑你殘暴冷漠殺人如麻嗎?蕭鐸,我要告訴你,我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她盯著蕭鐸,雙眸中幾乎噴出火來,她咬牙一字字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想,死了也不想!我是怕死,但是現在你殺了我吧!我寧願你殺了我!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要跪在你身邊,當你的寵物,讓你摸我的頭發!”

她說完這些,依然覺得不解恨,當下一跺腳,又一鼓作氣道:“我恨你,恨你,真得好恨你!知道嗎,我恨了你八輩子!為什麽每一次我都要遇到你?我不想看到,你為什麽不能離我遠遠的?”

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中回蕩,那聲音仿佛要撕裂開一般,吼叫了她八輩子以來的不甘心。

其實她是不明白,為什麽每一次倒黴的都是她?

她費勁千辛萬苦,步步為營斤斤計較,最後卻連他一片衣袖都不曾碰到,為什麽?

明明是少年將軍春風得意,怎麽好好的會坐騎發瘋而死?

她苦讀十年經書絕情絕義卻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夜裏對他生出憐憫心腸,落得一個烈火焚身的下場!

北風恰如其分在此時襲來,卷起地上一片片雪花,蕭瑟迷茫,倔強而絕望。

她捂著發痛的喉嚨,大口地喘氣,猶如離開了水的魚。

淚水一下子落下,她用嘲笑而尖銳的目光盯著他:“你殺我啊,你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什麽也不管了,我受夠了!現在我寧願去死,死也不要你愛我對我好!”

蕭鐸望著這個忽然之間仿佛發狂了的阿硯,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

她一句句話,猶如刀子一般投擲而來,就那麽將他的心刺得一個又一個的窟窿,痛得他幾乎忘記了哪裏是天哪裏是地,又忘記了自己到底是何人,為何站在這裏。

悲憤而絕望的痛從心口往上攀升,演變為怒意,讓他胸臆間幾乎要爆炸開來。

在這一刻,他想毀天滅地,想用血染紅這個人世間。

在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他伸出手,扼住了她的頸子。

她的脖子纖細柔白,卻脆弱無比,他這麽握在手裏,仿佛只要輕輕地一個用力,就能折斷一般。

“你討厭我?”他眸光陰冷刺骨,盯著她,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覆。

“是,我討厭你。”阿硯呼吸艱難,卻依然昂起頭,就那麽直盯著他。

蕭鐸挑眉:“你想死?想我殺了你?”

阿硯倔強地笑:“我不怕死了,我只希望——”

她絕望的雙眸中是決絕和無奈:“只希望,下輩子,再也不要看到你。”

蕭鐸黑眸中射出冷漠的光,太陽穴微微抽動著,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以為,我真的不舍得殺你嗎?”

說完這個,他唇邊泛起一抹嘲諷的冷笑:“沒有人可以這麽踐踏我。”

從來沒有人,可以把他的心扔在地上狠狠地踐踏侮辱。

瞇起狹長攝人的眸子,他指骨泛白的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那雙有力的大手就那麽箍在自己脖子上,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感受著那冰冷的指腹壓迫著自己脆弱的肌膚,陷入其中,並逐漸收緊起來。

她要死了,又要死了。

這次是被他親手掐死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陷入了怎麽樣的迷咒,也不知道為什麽生生世世重覆地在同一個人世間不斷地重演著相同的結局。

可是她真得想解脫,再也不想遇到他了。

阿硯的意識開始逐漸地模糊起來,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飄出了體外,直直地竄向了天空中。

一種愉悅的釋然感席卷而來,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又死了啊,又死了呢……

從見到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總是有這麽一天的。

如今總算是來了。

而在這種強烈的釋放中,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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